千夜阁 > 科幻小说 > 星落成尘 > 第七十九章:倾城舞
最新站名:千夜阁 最新网址:www.qianyege.com
    直到许多年后夜浅柔仍然记得那一夜的回眸,长街温暖而明亮的灯火中他的冷寂是那么地不合时宜,但正是这样不合时宜的微凉,轻易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世界的北方有一片名为伊瑟婓的雪原,暴雪在那里肆虐了数个千年,在那无垠长冬的深雪之下,一切都被完美凝滞在千万年前雪落的瞬间。正像是那封冻了数个纪元的深雪,时光都惧怕着这个人的容颜,它不曾在他身上流转,神迹因而得以存留。如果硬要她形容,所用的词语大概只能是精致,人类无法企及的精致。他的苍白和冷淡,易碎和强大都不曾加以掩饰,不能说是毫无戒心,也许是绝对地自信吧。

    洛欧斐缓缓将琴弦复位,垂眸瞥了一眼少女鲜血淋漓的手,他的长睫垂下,在苍白的面上投下淡淡的阴翳,是审视,更像审判。

    夜浅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早已经鲜血横流,想来是弦断的瞬间那锐利的断口带着惯性划伤所致,但比起这个,更让她震惊的是茗息的损毁,自茗国立国以来,茗息只因为被第二任至尊楠焱炽折服而自损过一次,再没有过任何的崩坏和创伤。

    而今,它的琴弦却断裂了。

    夜浅柔颤抖地伸手去触摸茗息的琴身,震惊地发现千年樱木入手的温凉已经完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死物独有的冷硬和沉默。

    它已经不是茗息了。

    茗息已经死了。

    “已经到极限了么?”洛欧斐宛如自语地轻声说,他的声音并不沙哑,却带了一种濒死的荒寂,就像是风从达坦纳的荒原横扫而过,遇不见一草一木的阻拦和挽留,径直吹入达坦纳黑色的城墙,奏出世上最悲壮的哀歌。

    “请问……”夜浅柔怯生生地发问,“阁下是?”

    问完才发现这是个多蠢的问题,洛欧斐并未换下世家的袍服,堇青的火焰在灯火下游弋如同活物,力量与抚慰并存——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

    他的每一次出现……都预示着血流成河!暗侍的话在耳边炸响,夜浅柔惊惶站起,琴凳划过高台,发出刺耳的声响。

    洛欧斐微微皱眉,看着这个满眼写着恐惧的少女不住发抖,什么也没有说。

    广场上并未有人发现高台上的异变,一曲芙蓉舞毕,舞女们摇晃着纤细的腰肢款款离去,只留一地云霞的逶迤。高台之内的珞还在愤愤不平,无外乎是嘟哝一些回去要好好修理某个混蛋的狠话。璎珞倒是心平气和,手持一把木梳将珞的发丝细细梳开,不加修饰直的新绿,在末尾浓艳欲滴,一如雀屏。璎珞自己的发丝也展开铺在地面上,如同一树繁盛的春樱。

    不剪发也是楠焱家族女子的传统,大抵是为了古韵的美感,更多的是对族人的束缚。长明灯火经世不熄的代价就是与外族的完全隔绝,来源于德兰的力量不能外流,结合而生的禁忌之子更是不可能的存在,若执意以身犯险,无法逃脱被长明灯火烧灼成灰烬的命运。东域的人们若是看到这样发丝满地的女子一般都会自觉退避,这是楠焱的威名,更是悲苦。

    “真是的……”珞还在嘟哝着,“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

    “好了,”璎珞柔声劝慰,“这是已经做好的决定啊,对于舞者而言在深宫独舞有什么意义呢?将福泽与祝愿播撒而开才是意义所在啊。”

    “……”珞不甚情愿地撇了撇嘴,向璎珞招了招手,璎珞走到她面前,珞弹指点在她的眉间,轻松的凉意迅速扩散至每一处肌理和发丝的末梢,如瀑的黑色长发垂至膝头,化形术改变了发色,也将头发幻化到适宜的长度。璎珞扮演黑祭,而珞则是白祭,她们都已经换上了女祭的舞服。至于为什么这么轻松地就由她们两个来代替原有的女祭,暗门后面那两个睡的正香的女人自己会向茗国解释的。珞扶正了璎珞发上的白色花冠,一息凉意也飞速从眉间扩展开来,发丝褪去碧色变成晶莹的雪白,顺手捞过黑色的花冠,璎珞无奈地笑着为她整好,两人互相描画着鬓边的繁花,寂静地失了色彩。

    此刻的广场边,民众们的喧闹渐渐淡去,翘首以盼下一场的白夜,每个人都在广场周围点燃了灯烛,将广场包围在静谧的柔光里面。

    门轻启,楠焱珞轻轻吸了一口气,毫无迟疑地步入那明朗的灯烛之中。

    璎珞还在黑暗里,她的面上笑意温和,因为她知道,她所想寻求的一切答案,都会在今日得到证明。

    琴未起,笙箫扬。

    珞提起呼吸,足尖点地,飞扬的发丝像是扬起的旗帜,新雪下是臻美之至的容颜。如此惊艳的开场引得赞叹之声此起彼伏,璎珞随后赶上,广袖缠绵,仿若永夜降临。两道柔美的身影和着乐声时近时远,旋转着画出完美的轮回的圆。

    珞依稀记得母亲在时,身体已是不好。因为自己是庶出,相较身为至尊候选人的姐姐很少受到重视,每每在繁樱永盛的别院里,母亲坐在繁花之下的荫翳里,轻轻地哼着柔软的乐律。自己则随着母亲手指的拍子旋转、跳跃、扬手、俯身。总是迷茫地望着远方的母亲,只有在那个时候才会露出笑容。那是比天边的流云更稀薄的美丽,很少有人知道族长的二夫人,这位久居深阙的女子曾有一段被万人崇敬着的时光,她在楠焱之外声名远扬,无人知晓她来自何方,只知晓她的名字,柔萱。

    母亲少时曾游历东境,算是享誉东境的舞者,也许她也曾驻足于茗国,也许她也曾在这烛光辉映的广场上跳一支被万人倾慕的舞。她看着自己每每有些落寞,是因为一纸婚诏结束了她仅有的灿烂年华,她不爱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从不爱她,她只是一个延续着尊贵嫡系血脉的工具,深阙之中静静耗光自己最美的年华。

    她完全放松下来,把自己交给音乐,像是在潮水中旋转沉浮,不需思索,只需感受。

    似乎已经很多年了,没有再跳过舞。自从姐姐成了至尊之后,她也被加上了荣光的枷锁,原本会拥有静好年华的庶出二小姐自此成为族内最具权势的一枚棋子,谁娶到她,就相当于掌控了半个楠焱。

    成为至尊的姐姐令她陌生,被狼狈押回族内逼婚,静坐在树下看着阳光透过花荫,没有不安没有抗拒,只是静静地,仿若缅怀。明明容貌没有太大改变,性子也只是更加沉静了一些,但感觉却完全不同了,无关至尊之位,只是她的心再不能被读懂了。

    那日阳光静好,微风拂过她的发梢,铺展开来绚烂的发丝之下,右侧肩背处那点鲜艳欲滴的赤砂,毫无知觉地绽成一朵繁花。

    情动花盛,珞背后的那一点朱红的蓓蕾,至今未曾盛开。

    “姐。”她悄无声息地站在树后,轻声询问她那已经站在世界巅峰的姐姐,“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吗?”

    楠焱祭回过头来,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笑。不同于母亲笑起来的时候的美丽,姐姐的笑容褪去庄重残忍年华,纯粹到让她的心脏抽搐着疼痛。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笑容背后的情绪。

    那是绝望。

    身体永远比思想诚实得多。

    可是她死了,带着荣光和非议,染着血的手,精致雪白的身躯同背后盛开的繁花一起,消失在了虚空里。

    也许父亲说的没错,所谓至尊,就是将自己献上祭坛,所谓幸福和欢喜,自此殊途。

    她记忆里的姐姐,始终停留在她跳舞跳到大汗淋漓满身通红,手里拎着一个竹篮站在楼上的姐姐,姐姐少言,记性却相当好,永远记得她爱吃什么,即使那个时候,她还不到十岁。

    可那张绝望的笑脸,多少年来也从没放弃在她脑海中浮现。

    前奏接近了尾声,正曲马上就要开始,她和璎珞同时将节奏放缓,准备承接真正的节奏,那达到了琤琮的琴音。

    楠焱璎珞自己也是达到了琤琮的琴师,与身为舞者的珞同样知晓琤琮的节奏,绝非一般舞者能轻易适应,它太过轻灵空寂,难以捉摸,即使是她们,也要专心捕捉节奏。

    终究,笙箫默然,琴音独起,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祈愿,无法跟随的旋律,悲伤地沉淀。

    瞬间沉默。

    楠焱璎珞步伐一滞,这位处变不惊的大长老以少有的震惊之声沙哑道,“这不是琤琮!”

    珞不可置信地停下了舞步,这当然不是琤琮,她完全无法无法以琤琮的节奏衡量这段旋律,似滞弦,但不平静;似华弦,但不恋世;似绮玄,但不忘我;似琤琮,但不无心。

    琤琮是没有心的,只有完全没有牵挂的人才能奏出这样的乐曲,但这样的旋律,隐隐地含着一条线,将所有的情绪和过往,都毫不保留地牵系在其上。

    那不是任何的一种单纯的乐曲,而是……悲伤。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楠焱珞蓦地抬起头来向着高台望去,端坐在那里的一袭素白,早已不是凝霜雪的月白。

    男人的手指轻轻扫过散发着白色薄光的琴弦,每一根琴弦都不需多施加一分一毫的力量,它们顺从地流出旋律,将它播撒开来,让夜风带着去更远的地方。他的面容沉静,那双半闭着的眼眸里,长睫掩去了心绪。

    “泊光。”珞轻声说,“那张琴是泊光,我一直以为它已经毁在战场上了。”

    “那么,这个琴境也就不需要质疑了吧。”璎珞吐息,“得繁绚,需姻缘。”

    那一刻,珞的泪水终于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柯琳普林赛斯,这就是你想要告诉我的答案吧?没有什么是比繁绚更好的证明了。

    曾经震惊的愤怒,炽烈的仇恨,现在都像是烟云一样地散去了。

    已经……没有再憎恨的理由了。

    繁绚是凌驾在琤琮之上的琴境,唯一曾经到达过繁绚的,是第二任至尊楠焱炽。但他未能终生保有这样的境界,末了还是退回了琤琮。

    夜浅柔何尝不知这一点,她震惊地注视着这个男人的侧脸,从肤色和明晰的五官都不难看出他绝非东域之人,也从未听过达伊洛家族祖上有过东方的血系,这位达伊洛的族长会弹奏东方的琴就已经够让她惊讶了,而且他还会带着这样的琴,最后一出手便是超越了当世所有人的繁绚。

    指尖轻拂,那扩散开来的旋律一圈一圈地在天空盘旋,仰视星辰,俯瞰灯火。

    在这近乎永恒静谧的时候,“嗒”地一声轻响,令夜浅柔骤然回神,泊光那洁白的琴身上,颇为刺目的一丝流溢的鲜红。就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是什么的时候,又是几声轻响,那鲜艳的红色接二连三地滴落在白色的琴上,绽开绝艳的花朵。

    夜浅柔强压心头的惊恐屈膝查看,那鲜红的血迹正顺着洛欧斐惨白的唇角滴沥而下,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是一种任何香料也无法比拟的奇异的香氛。它被风带着去了地面,飘荡过所有人的鼻端。

    “这个味道……”璎珞骤然一惊,想起今晨洛欧斐在樱树上用血画出的一道红线,那个时候,满庭弥漫着的都是这样的味道,“……德兰的血香?怎么会……难道、难道是繁绚?!”

    “出什么事了?”珞哽咽着问璎珞。

    “是繁绚!”璎珞咬着牙,“繁绚……伤情!原本应该是两人抵达的境界缺失了一半,乐律的激荡伤及肺腑!快让他停下!”

    “他不会停的。”珞轻声说,面上泪光闪烁,“在这一曲完前,他是不可能停的。”

    楠焱珞深深地吸气,努力拭干面上的泪水展开笑颜,向着璎珞说,“来吧。”

    “什么?”

    “我们可是跳祈舞的女祭啊,”珞笑着说,“无论如何也要跳完吧,而且有繁绚做配乐的机会,这辈子也只有这一次啊!”

    璎珞呆愣了半晌,最终也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绣满了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的广袖开合遮掩,两人的黑白发丝交合纠集,鬓边的飞花衬出她们的绝美姿容,美目流盼,惊为天人,场边之人无不屏住呼吸,生怕惊醒了这一场千年不遇的迷梦。

    琴声转急,两女广袖舒展,娇躯弯出一个优美至极的弧度,身若云絮般轻软,双臂柔若无骨,轻似凤还巢,疾如龙出海。每一个动作都行云流水般舒畅,抬腕低眉、玉袖生风左右交横。如风轻捷游弋,如水流淌不息。

    珞忽地弯身,广袖展开如同蝶衣,随着簌簌簌簌的声响,她的指尖和发梢,析出了成百上千只发着微光的翎蝶,翎蝶们被她引导,像是下了一场久夏尽头昏漠的暴雪。 》≠miào》≠bi》≠gé》≠,

    璎珞亦不示弱,双臂交叠,场边灯烛的火苗在瞬间拔升而起,似是烈焰的宫殿,又像凤鸾的翅翼。

    一舞倾城。

    真是一场万年不遇的盛景啊,不知有多少人这样感叹着,留恋着沉浸着。

    琴声徘徊而息止,洛欧斐伸出手来拭去唇边的残血,自嘲似的笑了笑。翻涌的痛楚再深重,大概也不及回忆沉痛。

    昙花在血迹流淌的地方安静绽放。

    千重灯火万丈宫阙,茗国如何繁华,他们终究都是过客。在那遥远的西恩特,碧绿的林涛波澜静谧,那里才是他们这些人的真正归宿。头顶有着世界上所见最灿烂明晰的星空,尽管知道星空盛大仍有坠落时,他们仍会义无反顾。

    也许这就是那种被称作命运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