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科幻小说 > 星落成尘 > 第九十二章:心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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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息渐远。

    初春里柔和的气息已经填满了这片土地,消亡后的再现,毁灭后的新生,年华里生生不息的咒语,徘徊此地。

    旧年未落的叶芽在挡下阳光形成阴翳,斑驳而闪烁着令人想起黎明时昏漠却又异常明亮着的星空。它们从容地将光辉洒向某人的瞳孔,微暖的金色游离其中,像是藉此映出了整个夜空。

    洛欧斐达伊洛安静地坐在床边,从他的角度往窗外看去恰好是一棵并未完全恢复生机的树。某根低矮的枝桠上绑着一条飘飘扬扬的缎带,似乎是经年之后褪了色彩,令人不禁疑心为什么如此长久的时光里没有脏污朽烂。而洛欧斐似乎只是专心地看着那根在高空的风里战栗摇摆的缎带,白到耀眼的发丝还未束起,从他的肩背倾洒下来,一直铺到了床的另一头。德兰的王剑此刻正以一把古朴厚重的银梳形态和堇青石一起搁在床头,一同闪烁着或圆润或晶莹的光芒。

    他房间的门并未关严,穿着黑色长风衣的执事巴洛森依达法拉端着早茶几经犹豫,想要敲门的手抬起又放下来。巴洛森依达法拉照料着这个安静过头的家庭已是第三代,虽然年岁上并不显得如何苍老,但眼中沧桑的隐忧确不会欺骗任何人。那个无声坐在窗前的男人身上永远有一种易碎的强大,他可以用不输任何人的凌厉迎战,但每每安静下来的无声却让人觉得他轻如白羽浮尘,风吹即逝。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一只苍白的手接过了托盘,手的主人无声向他点了点头,执事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弯身行礼,随之退出了房间。

    凯瑟琳达伊洛轻轻推开兄长的房门,因为假期的缘故并没有像是在学院那样穿着世家的袍服,只是穿着一件看上去很柔软的白色长裙,层叠的边褶柔软地堆在一起,缀满花边的袖口也透着一种淑雅的柔和。鬓边别着两枚白蔷薇的饰物,将一头柔软如晚樱的发丝梳理规整,卷曲的发丝不做束缚地垂至腰际,十分显眼的却是从发丝末端蔓延而上的黑紫色,蜿蜒如细蛇。

    洛欧斐就那样坐在阳光里,任凭自己被镀上一层浅金的光辉。

    凯瑟琳知道他察觉得到,不要说是星邸,就是整个西恩特的风息幻景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如果他真的不想做出回应的话,强迫他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所以她放下托盘,转而拿起银梳,那上面传来的细微的烧灼令她的手不禁有些颤抖。那大概是蚀化的影响,虽然名义上还是德兰的长公主,但从根本上她已经被这个古老的家族所拒绝,因为那已经无法净化的力量正流转于血统,终会一点点将她的一切侵蚀殆尽。

    指尖已经略微泛红,她咬了咬牙努力制止自己的指尖颤抖,左手挽起洛欧斐白色的长发,一点一点,轻柔地梳理。

    母亲早逝,童年的记忆绝大部分是和哥哥一起。只是自己记事的时候哥哥就已经是一副大人的模样,是当世最年轻的一阶魔法师。他不是很喜欢和家人以外的人交流,面上总是不自觉地挂着落寞的笑容,并不是为了某人某事而感伤,只是单纯地有些迷茫而已。

    与大多数有兄弟姐妹的世家孩子们不同的一点是,她并没有在哥哥的阴影下成长,因为没有人会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比较,就算是父亲也不会。所以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哥哥和其他人,是不同的,那些别人终生难以触及的东西对他而言轻而易举,完全不值一提。

    因为他是被选中的。

    初代十二世家的族长同拉拉尔及其第二任至尊的伴侣一行共十四人在幻森的残骸上战胜了「吞噬」,结下了最初的十二禁制,以这个魔法阵为基础在其上建立了星空学院。承袭着最后的古老血统的拉拉尔德兰与当时的依达法拉的族长结为夫妻,自此拥有着德兰血统的依达法拉们从原有的家族分裂出来,为了更好地保护这唯有的血统,拉拉尔给分裂出来的他们冠上了达伊洛的姓氏,而真正的愈之世家则悄然隐匿,渐渐便无人再记得这一支稀薄血脉的存在。

    德兰的传承也是严苛的,拉拉尔德兰一共有五个子女,最终却只有一个留下来成为真正的“达伊洛”。拉拉尔用德兰的魔法将那些无力承担德兰之名的孩子们的血统集中在最优秀的孩子身上,并在那孩子身上埋下一个隐秘的咒缚——与幻森相维系着的达伊洛会异常敏感于这个世界即将到来的风波,会在危机德兰统治的危险到来之前孕育出新的“王”,也许不能与纯血王朝的时代相比,但也是绝对凌驾在十二王族之上的水平。

    而洛欧斐达伊洛正是这样的存在,同样可以称之为是德兰家族的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所谓的“超一阶”正是形容这种不适用于人类法则的他们。与真正的德兰之王尚有距离,却远远地超出人类的水平。

    他们是“兵器”,是“王权”,是“象征”。他们的存在强硬地维护着德兰至今仍不可撼动的地位。直接传承自古老领地的记忆教导他们用另一种方式理解力量,却在同时强迫他们放弃了很多东西,比如感情。

    凯瑟琳专心地摆弄着他白色的长发,洛欧斐轻轻合上眼睛,只让阳光在长睫上流转而逝。

    没有人知道拉拉尔德兰是怎样对自己的五个孩子使用这样近乎是疯狂的魔法,被选中的固然获得了超越母亲的强大力量,却在同时失去了心,被遗弃的带着一丝丝被封印的、及其浅薄的血脉编入依达法拉家族,他们可被称为弃子,却也幸运地过上了某个人再也无法回归的正常生活。

    据说德兰掌握着流转入依达法拉的封印,他们至今拥有将那无数稀薄血脉聚集在一起的力量,所以依达法拉才是达伊洛的姻亲家族,世代结缔婚约,绝对强化着血统。

    拉拉尔不是疯子,但世上已经再不会有人知道她的理由,这位星空学院的初代院长拥有千年之久的漫长生命,在某一天连带着气息灵魂和躯体完全消失,人们只能确定她的死亡,却一直没有找到她的身体。

    这只是围绕着德兰的无数个悬而未解的秘密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凯瑟琳没有按照寻常的样子只是简单地将发梢束起,而是从他的两鬓各挽起一部分用堇青石稍作固定,的确比原有的样子不易于行动,却更具观赏性,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用这种方式请求哥哥不要再远行,权当是自己的任性吧。

    指尖的痛楚让她略感麻木,但她还是坚持着将鬓发剩余的一部分理顺到他的胸前。然后洛欧斐伸出手来,从她的手中将烧灼着的银梳摘去丢到一边,轻触着她泛红的指尖,召唤出一丝堇青的微光。

    就像小的时候自己不知怎么弄出的伤口,他只是会很淡然地将其抚平。因为自己一岁大的时候他就拿下了一阶,所以凯瑟琳也几乎没见过他用咒语。

    “哥哥。”她开口,洛欧斐略微偏了偏头,没有回应。

    她努力咽下哽在喉中的苦涩,轻声问。

    “你不会再走了,对不对?”

    漫长的沉默,也是最为久远的深思。

    “我总有一天是要走的,”洛欧斐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她,那双冷冽的堇青色瞳孔似乎在某个瞬间恢复了旧有的明净,“我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

    关于他不再变老的事情,关于自己寿限将至的事,这么多年来凯瑟琳自己也是有着察觉。

    可是……

    可是。

    “呐呐,哥哥。”身形娇小的女孩搂着一本厚重的书奔跑在晚春的庭院里,女孩的哥哥正坐在一棵开的繁盛的樱树下看书。她奋力地指给哥哥看那个对她而言有些晦涩的字词,“这是什么意思?”

    “在温塞尔古语里是‘家’的意思哦,”白发的少年轻轻地揉着女孩的樱色鬈发,“对茜娜而言,现在学温塞尔古语的拼读太早了些。”

    “家?”女孩歪着脑袋努力地思索着,“就像我们家这样吗?”

    少年的动作无意地顿了顿,偏头望向长椅上昏昏欲睡的母亲,她的肤色苍白的透明,发梢萦绕着色泽暗淡的黑紫。

    “是的。”他轻轻说。

    “书上说……‘家是可以让家人聚集在一起的地方’呢,”女孩兴奋地望着哥哥,“我们家也可以这样吗?我也可以和哥哥一直在一起吗?”

    “会的哟。”少年轻轻地吻着女孩的额头,“我们会……一直和茜娜在一起,一直一直陪着你。”

    “看来是哥哥你食言了呢。”凯瑟琳轻轻地笑着,无声抑制着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滴。是啊,那个誓言,和她已经不会再用的名字一起,都成了风沙,散在风里。

    洛欧斐低下头,没有回答。

    啪嗒。

    尽管拼命抑制,还是有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去,打湿了他的白衣。

    洛欧斐也只是抬起手来,轻轻为她拭去泪滴。

    已经没有任何好说的了,他不会轻易做出无法兑现的承诺,他不再是当年的他,凯瑟琳也不再是当年的凯瑟琳。明明是亲兄妹,明明气息相触血缘相亲,却像是隔着万里的汪洋。

    物是人非。

    椭圆的蓝色晶体闷闷地燃烧在香炉里,散发出一种略带苦味的香气。

    洛欧斐捏着一把纤细的银匙试图让那蓝色的颗粒燃烧的更均匀些,那便是琥珀凝香。是西恩特的冰翎蓝樱的汁液所凝结的某种结晶,硬要说作用的话,大概就是让某一个特定的“域”充斥着特殊的气息,依靠这些气息,就算在大量失血重伤或是精神条件极度不稳的情况下也能保证生命安全,至少在凝香燃尽之前的安全。

    此刻的贝拉达伊洛正睡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心跳和呼吸等生命体征已经被琥珀凝香稳定在最低限度,因此面色显得略有苍白。十天过去,洛欧斐数次试图渗入她的精神,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现在阻碍着她苏醒的并不是楠焱轶的琴缚,而是一些更加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的东西。

    略微探查了气息的分布程度,洛欧斐回过身坐到一张床边的扶手椅上,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簌簌簌簌的声响在虚空中悄然响起,成百上千只泛着浅浅堇青色泽的半透明翎蝶从洛欧斐的每一寸发丝争先恐后地析出,而洛欧斐本人的行迹却并没有变得虚化和模糊。那些翎蝶只是他精神的聚合,漫无目的地在房中飞舞着,最终都在贝拉身体附近消失不见了。

    画面,虚幻的光影缓缓流入意识。

    洛欧斐睁开眼睛,赤金色的火焰冲天而起。

    燃烧着,那暗金色的城池,每一寸土地和墙壁都在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