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科幻小说 > 星落成尘 > 第一百零四章:昔时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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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般浓墨重彩的黑色扩展开来,像是乌鸦展开的翅翼,又像是夜幕旋开的裙摆。它那样固执而坚定着,将那一片飞旋着的明丽的金色阻隔开来,连虚空都无声被其腐蚀成空,同样成为再深郁不过的色彩。

    柯琳普林赛斯的面上像是噙着笑意,却也像是无法抑制哭泣。血色的泪水渐渐干涸,并未能够留下一丝痕迹,那双可怖的黑色空洞缓缓绽放出了火焰一般灵动的光华,最终恢复成水蓝的明净。

    将惨不忍睹的右臂收进披风里,他踏着那条暗影之径,不受分毫阻拦地迈向那片被隔绝的空间。

    凝固的风的冷寂让曾经的华苑变成荒庭,那些枯黄的草几乎有着等人高,不复昔年繁花似锦。直通宅邸大门的道路,曾经规整而肃穆的青灰色砖石呈放射状块块碎尽,像是曾经承接过什么巨大的冲击。些微的野草从缝隙中微微探头,如此自然,从无刻意。

    柯琳低着头,每一步都重若千钧,近二十年后的重回故地,明显无法带给他半分欣喜,因为他几乎都是在凭着意志拖着自己行进。大路正中原本应该放置喷泉的地方现下只剩下一块嶙峋的石地,依稀可见未曾画完的七芒星。纯度极低的晶石聚合体倾斜着尖锐,蒙尘的年岁再久的时光也化不去,零落其上的是白骨的碎屑和一点点暗沉的血迹。

    「罪心」在长袍下轻轻嗡鸣着,似乎是抚慰,又似乎很焦急。

    “是啊,我知道。”柯琳轻声安抚,“我们都曾命丧在这里。”

    很难形容再度光临昔年自己的殒身之地是何等感受,总有些说不大上来的诡异,仿佛那些静默的年岁里,他只是甘心于旁观者清。可呼吸最终还是一息一息沉重下去,少年双膝一软,几乎是瘫坐于地。

    二十年,已经有二十年就这样过去。

    那些模糊的年岁里,总也不甚清晰。

    他的背后渐渐流溢出浅淡的金色光晕,像是翅翼,极似「隐羽」,流溢着浅淡的金色,隐隐约约如同降下的雾气。它无力地想要包裹住少年不住颤抖着的身体,却总是徒劳无力。

    不知这样颓然了多久,他总归是借力于「罪心」蹒跚站起,右手微一用力,就又有暗红色的温迹透过白色的袍裾滴沥。

    他努力地不看那些晶石的堆积,转身向着宅邸的大门行去。

    青蓝色的雷电纹样淋漓肆意,如同神的怒火从来不必顾忌凡尘,历来的瑞格特家族也是如此,作为十二世家中少有的纯攻击属性世家,只有将绝对的力量握在手中才能略感安宁。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对力量的削弱如此敏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被「吞噬」诱惑至堕落,不安着惧怕着,最终却还是不得不迎接自己悲惨的终末。

    大门并没有上锁,一切似乎都停留在了二十年前变故突生所有人慌忙逃离的那一刻。门扉洞开,略显灰败的日光映入尘封许久的大厅,依稀可见被惊扰了的灰尘闪烁着舞动。

    绣着团狼纹饰的挂毯早就落在了地上,褶皱着的模样看不出是退避还是咆哮。原本围绕着大厅中央零落放置的高背扶手椅不是翻倒就是破损,悬挂在墙壁与天花板之间暗蓝色和黑色的帷幕也安静地落满了灰土,懒懒地垂下半边。

    他沉默地站在门口,努力回想着昔年的此处炉火灼亮,人们慵懒地倚靠在那些高背椅上或说或笑,所谓的力量与兴亡其实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那样单纯而又执着地想要活着而已。即使他们已经成了剑下的亡魂,却似乎仍旧固执地停留在这里,恍惚间似乎有人坐在炉边抬起头来向着他微笑,平和宁静的面上映着温暖的火光跳荡。

    “你回来啦?”他们浅浅地笑着,如此平静地问道。

    “我回来了。”脱口而出这句唐突的话语,只为留住昔年温暖的柔光,待伸出手来才发觉,满室冷寂,只有灰尘飞扬。

    “我回……来了。”他轻轻地重复。

    目光不敢再流连于大厅,他转了个身极为熟络地绕过长廊寻到楼梯,木制的台阶虽然年久却还不致于失修,但踩上去总归还是会咿呀作响。他一步一步地迈上,像是要尽数这般昏漠的时光。

    三楼,左转的廊道,东边的第七个房间。他无力地想着,一扇门一扇门地数了过去。每扇门上的黄铜把手落满灰尘仍旧冰凉,它们在等待着,等待着不会到来的主人的再次光临。

    手指轻轻握上,仍旧是记忆里转动着略有迟滞的感触。

    门后的房间并不大,只是一张简单却松软的床,一张平整的桌子上还堆放着几张羊皮纸。对面的衣柜前,旧时的袍服被木架撑开如同蝶衣一般轻盈飞扬,那是一件纯黑色的袍服,只有领口袖口和袍裾才绣着白色的火焰徽饰。

    十二世家中没有任何一个家族使用着这样的徽饰,可他又是如此生硬地照搬了世家的模式,也许是对于所出身的家族唯有的一些敬意,亦或是不甘居于其下取而代之的野心——力量与偏执。

    他伸出手几乎就要触碰到昔年的光景,却终究没能落下去。

    ——总有些事情不是回头就可以。

    不再流连于其余,他转身走到那张桌子面前去,略略思索记起是在第三个抽屉里,颇为费力地拉开查看后,果然见一只木盒被绒布细细包裹,拆看来看仍旧落了满手灰土。

    卧在丝绒上的、两块分别是卵形和菱形的铭石,一块雪白,一块深蓝,都是那样的凝实,不曾存在半分流质。

    这才是旧有的高度啊,他默默地想着,将两块铭石压入手心里。

    可惜终生再难企及。

    明明相隔了那样远,如今思及仍如昨天一般明晰。

    然而此行的目的已经完成,这种地方多留一秒都是回忆。

    暗影凝聚的道路消失了,那昔时华丽今日诡谲的房屋也虚幻着将要消失在空气里,柯琳最终还是免不了回头看了一眼,也许这一次将是它最后一次重返见天日,他也如此地希望着。

    “……再见了。”他轻声说。

    这里曾经是“叛徒”的集合地,而“叛徒”中的“叛徒”也并未在其他地方得到应得的尊敬。

    如此而已。

    他牵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背后魔光凝聚成了羽翼,脚下微微用力,便在林间模糊成了一道明亮的金色的影,消失在已经略显稀疏的雨幕里。

    不知是否是错觉,在它完全消匿于虚空之前,似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但抱着逃离的心理远去的柯琳,并没有注意。

    雨丝细密,仍旧不紧不慢地洒落在那片空地里,然而若是仔细注意,会发现那槐树枝叶之间的空气中似乎有一团暗淡而虚幻的光影呼吸间泛起一丝又一丝波动的涟漪。下一秒光影分离,一双金色的羽翼在虚空中缓缓张开,露出了合拢在其中的两个人形。

    金色的羽翼缓缓虚化,最终消失在潮湿的空气里,同样是金色,他的羽翼却比柯琳少了几分光的明丽,更多的是一种深久积淀的浓郁色泽,浮华消去,正符合其「流逝」之名。

    与羽翼同色的发丝不甚规整地在脑后束起长长的一绺垂落下去,灿金色的兽瞳仿佛平静水塘荡起涟漪,水波扩散又聚集,最终一丝丝涣散黯淡下去,成为暗金色瑰丽的暗影。

    少年偏了偏头,略有无奈地望着身边坐姿优雅的佳丽。

    “可是满意了,珞小姐?”

    仍旧是未绣徽饰的纯白袍服,修长白皙的双腿优雅地交叠在一起,明明只是坐着一根树枝,却觉得她仿若坐在王座上一般,眉目间溢满冰冷的贵气。一头新叶般的发丝直而不加修饰地垂落下去,只在脑后用一只珍珠攒花的银簪微微绾起,细小的流苏珠玉在微风里微微相击,玎玲琤琮,别有一番风韵。

    楠焱珞微微侧过头来,话语里带了几分软化的谦逊。

    “不愧是德兰麾下第七王族时之王罗诺普斯的本体,若非是「时羽」,只怕他会直接发觉。”

    “这倒未必,”缪安特维希尔不以为意地笑笑,“虽说我尚是‘半身’,还不足以如同千年前那样随意读心,但至少能发觉他的心绪早已自乱,以珞小姐的秘术修为,也不难逃过他的寻觅,毕竟极东的气息在西恩特极少出现,一时也难以辨别同异。”

    “难。”珞摇了摇头,“他的灵觉已经高到我望尘莫及的水平,前几日我用化形术监视,与他同处的四人中三人都应当是与德兰有关的存在,不过我想除了我们自家的那位,剩下的两个都没有半点发觉。”她顿了顿,“而且他对楠焱的气息,似乎异常的熟悉。”

    缪安神色略有惊异,以楠焱珞的秘术修为,当世足以排入前三,居然无法奈何一个制约国的贵族子弟。

    “我十二王族中有三位以精神上的力量与他人有异,”他想了片刻,“司掌祈愿的第一王族祈愿之王罹辰,司掌人心的第六王族光暗双生德露丝,以及司掌梦境的第十王族梦境之王倩曼,若按珞小姐所说,他的灵觉当与现下他们之中的某位持平才有可能在德兰的圣域绕过精神干扰发现监视,这不太可能吧?以普通人类还是制约国的血统,逼近王族的实力。”

    珞眯了眯眼,没有回答。

    “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缪安摇着头叹息,“王既然知道他一定会来这里,就说明知道他的底细,我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为王求证一下而已。”

    “瑞格特。”楠焱珞重新审视那片消失了的虚空的宅邸,“是二十年前被姐姐灭族的那个瑞格特的宅邸,这里应该曾是他们投靠「吞噬」所遗的痕迹,他来这里而且还用暗影魔法入侵,若是曾经恐怕早就被判定成了通敌。”

    “暗影魔法就本质而言也是人类魔法师的一个属性,”缪安摇了摇头,“虽说罕见也并不值得稀奇,奈何每到战乱时就遭人嫌恶和敌视。不过世家之中是决计不会出现暗影魔法的,珞小姐想必也明白。”

    “至尊血脉的缘故么……”楠焱珞喃喃。

    “事关初代的拉芙拉希娅德兰陛下与人类西庭伯爵的约定,”缪安苦笑着摇了摇头,“即使作为世家备选的家族也必定是西庭伯爵的血裔,带着这个血统的人未必拥有光魔法的资质,但绝对与暗影魔法扯不上关系。虽说现存三代至尊两任出于楠焱,可事实上世家中的任何一个家族都是有着出现至尊的可能的,也就是说能够使用光魔法的人无法使用暗魔法,反之一样,当然,是就正常情况而言。”

    “什么意思?”珞侧目。

    “珞小姐没注意到么?”少年轻轻地笑着,“他的飞行术和我们十二王族非常近似,而且我能肯定这并非仿造,而是与我们同样的、作为自身一部分的存在。”

    “他是……德兰的?”珞眉头一振。

    “不,他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缪安摇头,“如果是德兰血系,也无法使用暗魔法。”

    “他的翅膀……”珞闭上眼睛回想着那明丽的金色,略有不安地发问,“你不会说那是光魔法吧。”

    “错不了的,那个颜色。”缪安颔首,“自然条件下无法产生能够同时应用光魔法和暗魔法的魔法师,所以他的魔力……必定是有问题的。”

    自然条件?珞一愣,骤然想起东域的寞翎暗侍还有魔力消失的寞翎茗哲。

    “那是……别人给他的?”她难以置信地低语,“可是被赋予外来魔力的人,应该都活不长的啊……”

    “贵族族长所用的是最为粗浅也最残暴的赋予方式,”缪安不以为然地笑笑,“伤及性命这个后果并非不可避免,只是以人类的力量是万万做不到的。”

    “是他?!”楠焱珞的声音骤然降了温度,若说非人类的话,只怕也只有一个人可选。

    “虽说身为臣子不应怀疑王,但现下的状况无法避免这个可能。”缪安神色淡淡,“还有珞小姐如是当真在意,大可亲自去问问王,”面上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溢出一抹笑意,“王不会拒绝您。”

    “他不过是心有歉疚罢了。”珞别过头去,“你也要回去复命,我也得继续监视,就此别过吧。”也不等缪安回答,径直从树上跳了下去。

    “保重,珞小姐。”看着那几个起落就在林间消散成漫天翎蝶的曼佳丽,少年唇边不由溢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