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历史军事 > 扼元 > 第九百三十六章 北虏(下)
最新站名:千夜阁 最新网址:www.qianyege.com
    耶律楚材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文书,递给郭宁。


    骆和尚咀嚼菜肴的动作微微一顿,心里有些佩服地道:


    骆和尚是郭宁的故交,两人同为微末小卒时,不下十次的彼此救助,在刀尖上凝下惺惺相惜的情谊。若没有骆和尚,郭宁早就已经死了五六回,反之也是一样。两人彼此的了解和信任,都非常之深。


    正因深刻了解郭宁,骆和尚也就格外鲜明地感到郭宁的变化。从河北塘泺间崛起的郭宁论勇猛好斗,与先前一般无二;论深沉大略,比原先强了百倍千倍。


    但骆和尚几乎从不考虑这个问题,因为郭宁的成长对塘泊里每个溃兵都是好事,既然是好事,何必纠结。


    与此同时,耶律楚材注意到了骆和尚的表情。


    他只当没看到,殷勤地替郭宁打开条陈,请皇帝先看目录。


    耶律楚材在数年前,曾经隐晦地询问过骆和尚,向他打探郭宁在河北的经历。根据骆和尚和其他几名定海军中老资格的回答,耶律楚材认为,郭宁部众离散,屈身潜藏河北的那阵子,必定师从于一位极其博学多闻的尊长,遂得以巨大的长进;而这位尊长,很可能是靖康以后流落到金国北疆的宋人高士。


    受到这位高士的影响,郭宁对自家幽燕出身的认定甚是淡漠。比如郭宁从来不曾用这数百年来常见的、来自称,而是始终自认为或。


    另一方面,郭宁称呼南朝宋人的时候,也几乎不用通常的或。可见在郭宁眼里,北方的汉人与南朝宋国之民实为不可分割的一体。


    由此也可推定,那高士绝非如今蜗居江表的南朝宋人,而是早年几乎匡合九州的大宋之遗民。


    皇帝心里深植这样的想法,可以说有利有弊。


    其利,在于皇帝绝不会容忍汉人南北两分的局面,耶律楚材必定能看到大周一统天下。其弊在于,皇帝对待南朝宋人,似乎过于仁慈了一点,明明坐拥巨大的军事优势,但却全然无意用持续的军事行动压制南朝或者给南朝放血。


    这倒不是妇人之仁,而是皇帝的某种执念。耶律楚材能清晰地感觉到,皇帝并不打算简单地靠铁蹄南下。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如果只是靠武力杀个人头滚滚,把敢于反对的人踏成肉泥,那大周和草原上的***就没了区别。


    皇帝更感兴趣的,是按部就班地建设大周,使大周的强盛,大周民众的富庶凌驾于宋国之上。直到大宋自家摇摇欲坠,大周只消轻点一指,一切水到渠成。


    这个目标不可能公开宣称,因为这对武人们来说,实在太不耐烦。所以皇帝才需要不断加强对军队的控制,力求勒住缰绳,压制住猛兽嗜血的本能。


    按耶律楚材的想法,大周对着南朝,完全可以表现得更有侵略性,但眼前的局面也没什么不好。皇帝每次提到南朝人对大周的蔑视和误解,总会特别不满意,甚至有些敏感过头……这正是耶律楚材可以插手解决的事。


    宋人把大周看成是粗野不堪的虏人之国、武夫之国,认为可以用来自于北方的经济利益充实自己,进而扩充出能与北方对抗的武备。


    实际上,大周确实是武人政权,也确实仰赖自身的武力。这是大周的国本,不会动摇,但不是说大周只有武力。凭着中原和北方广阔疆域和亿兆百姓,大周的夹袋里有的是办法用以充实自身,并且用最快的速度,展现出欣欣向荣的姿态,让宋人无话可说。


    这其中,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就是耶律楚材在条陈里说的内容:自明年起,从东北内地的盖州、复州,到关中凤翔路的秦州,一口气开设十四处口岸,大规模地引入


    南朝的人力和财力。


    郭宁擦了擦手,翻了几页条陈,问道:


    边上骆和尚闷闷道:


    耶律楚材向骆和尚微微颔首,探手替郭宁又翻过一页:


    郭宁端详条陈内容,片刻后颔首:


    外人讥讽大周,总说大周政权有褪不去的草台班子气息。虽说朝堂上省部堂皇,但真正参与决断大政的,始终都是皇帝身边的若干亲信班底。而许多影响深远的政务,也往往是在饭桌上讨论决定的。


    嘉定十二年春。


    南朝宋国,抚州临川。


    陈良甫站在拟岘台旁的土岗,眺望左近的田地。


    宋国江南西路的抚州临川城,始建于五代时的大豪危全讽,此后数百年,有二晏、曾巩、王荆公、陆象山等人诞生在此地,堪称地灵人杰。


    抚州也是出良医良药的地方。象山先生的兄弟陆九叙,就是有名的药商。有家底的从事药业,而族中贫困的,往往学医。


    陈良甫便是先前大周商船往来福州时,随同王二百南下的那个船医。他的本名唤作陈自明,字良甫。


    两年前,他在庆元府访求医方时遭逢不测,身边没了钱财,一时穷困,这才应了海商的邀请,做了两年船医。他在抚州当地,其实拿手的是妇科,行船两年,倒也练出了不错的外科本事,尤其擅长治疗金创和痈疽。


    这会儿,是陈自明时隔两年回到家乡。因为海上风霜,他原本文弱的面容,变得粗砺了些,颌下还蓄了一把胡子,显得比实际年龄要成熟。


    南朝宋国的抚州,景色与北国漠南同名的那个抚州全然不同。正逢春光灿烂,山水滴翠,不远处的青云岭仿佛漂浮在绿色大海中的一片碧玉,令人心旷神怡。


    可陪伴在陈自明身边的数人,却个个神色惨澹,眼睛有点发红。


    说话的,是陈自明的堂弟陈自新。他没戴帽子,也没头巾,就用一根旧布束发,身上的袍服打了四五个补丁,脏得看不清颜色。


    明明是个书生,生生把日子过得比泥腿子还落魄,陈自明见这堂弟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打断他的话问道:


    陈自新一迭连声叫苦:


    兴元府的兵士造反,自有利州路去支应平叛所需;便是规模再大,后头两川四路盯着。何况川蜀以外还有京湖呢,何至于就需要江南西路支移粮秣?


    退一万步讲,就算北虏压境,京湖三路自顾不暇,江南非得支移,地里脚钱怎么就多到每一石加收四斗?早年陈自明不是没


    交过地里脚钱,那才每斗四五文,如今折算成每石加收四斗,按着今年的粮价来算,翻了足足二十倍!


    这根本是胡扯,是地方胥吏在明抢了。不说别的,光是这点地里脚钱,就能把家境不那么宽裕,或者佃田不多的农人活活逼死!


    不用猜,村里一定有人倾家荡产,有人死了。活下来的人,也很难说能支撑多久。否则这些个亲戚,断不至于在临川城外堵着自己,觍着脸求救。


    陈自明叹了口气:


    众人也叹气:


    妙法寺是本地的大佛寺,寺里的和尚同时也是替本地几家大豪办事的得力忠犬。听说本地几家贩药的大商,如今很有身家,个个都热衷于买田买地。他们既然驱动妙法寺出面,乡里百姓不卖也得卖了。


    陈自明胸口一股气上来,简直头晕。八百九十文,还是便钱会子。这等于被抢掠了第二遍,棺材板都买不起了……怪不得一个个都面黄肌瘦成这样!


    眼前这些人,都是陈自明知根知底的亲友近邻。就他们手里那点田产换来的会子,恐怕支撑到现在,已经山穷水尽。若不是自己回乡的消息,给他们平添了点盼头,这会儿他们就得去乞讨、逃荒了!


    陈自明面色沉重,却不言语。


    包括陈自新在内,十数人没敢言语。有人眼巴巴地看着他,勉强挤出讨好的笑容;有人翕动嘴唇,想说话不知该说什么;有人满脸羞愧,却又不得不这么等着;也有人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头也不抬。


    陈自明把胸前一个褡裢解了下来,放在面前的地面,慢慢打开:


    众人大喜,纷纷夸赞,瞬间围拢上来,把钱财给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