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阁 > 科幻小说 > 星落成尘 > 第一百六十八章:王缄澜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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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后,随着伤愈和风波的平息,水之王终究迈出了那座拙劣地模仿着旧居的高塔,重回阳光之下。

    青翎7732年初——当世北境伊瑟婓雪原?第二水之世家拉菲格家族少族长的任命典礼,面向所有世家发出邀请。

    无可否认这是一种炫耀——拥有了完态振兴整个家族的炫耀,哪怕是其他世家投来的目光里,都难免有着羡嫉。这便是完态的力量,尽管无论半身还是完态都极难诞下后裔,但仅是从名望以及实力上的振兴,就足以让整个家族在这一轮半身临世的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也并不是完全如此——至少德兰所在的达伊洛是一如既往地不买账,类似这种由半身或是完态登上少族长之位的典礼,达伊洛从来都是不会去的,理由也充分到理直气壮——我们人少嘛,难不成为了参加你们的典礼离开领土,一个不好弄到浮空阵的浮岛全都失去支持力掉下来?

    楠焱对此也无太多表示,毕竟楠焱对德兰的力量以及血系沿袭向来不甚关心,但面子至少是做足了,族长楠焱释亲自前来,随同而来的除却长老,还有一位十分妖娆亮眼的红发佳丽——并非是族长之妻,楠焱一族族规决定,若无特例,出阁女子终身不得离族——因此也在民众乃至绝大部分世家成员面前为楠焱的女子裹上了一层清心寡欲遗世独立的铠甲,可这一位妖冶盛气的势头却明显太过特异,楠焱释虽然无奈些许,但言辞间仍旧客气。

    杜德丝的访客中似乎也有些特异,被长老甚至是族长拱卫着的某位女子,从头到脚都罩在纹绣着精致花纹的轻软黑纱里,她望向芷洛娜的神情,似乎有些莫名。

    那是芷洛娜第一次面对如此之多的北境外的访客们,尤记幼时哪怕只要来一名别的世家派来的信使,她和特安希都会巴望许久,兴奋到不行。

    而今,特安希死于自己的手下,自己也因此再不可能离开这里。

    外界的风景再美,而今于自己,已经没了意义。

    她漠然地想着,身披华美的法衣按照预先演练的那样走过铺着长绒地毯的“朝神之径”,终于来到那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神像之下,天光暖凉,女神眉目温润隐带悲悯,竟是与她别无二致。

    世家所朝见的所谓的“神”,历来只有王族们。

    她面对着自己的塑像,微微弯身,银色的冠冕,轻轻落于头顶,拇指大小的水蓝色宝石在天光下流溢出美艳的光华。

    但世家之人无不知情——那并非是属于第二王族的“镶剑石”,它以及被其所镶嵌的“水之冠”,早在数个千年前就已经流落到了西北制约国的兰沼去。

    明明朝拜着,却又以这样伪劣的手段亵渎着所信奉的神明,所谓人类,大抵就是这样的东西。

    冗长的典礼结束后,族宴便是各族高层之间或真或假的寒暄,芷洛娜假意推辞,终究是留在了神殿里。

    她望着所谓神像,各个角度之下代表着水流围绕周身的晶石颗粒流光熠熠,毫无瑕疵的面上笑意微微,稍显悯意。她极力回想着,不光是从这张脸,也从那本《幻森?王缄》的细微字句里,缓慢找寻一个完全真正的自己。

    黄昏王朝,瑞珀?德兰以及洛玻雅?德兰治下,第二王族,水之王,若瑞斯蒂娜。在瑞珀?德兰统治初期便诞生的信臣,身为十二王族中的元素司掌者以及三医者之一,集强大和仁慈于一身。

    仁慈吗?她对着天光端详自己的指尖,原身衍生出的异象中指甲上仍旧浮着些许清浅素净的盈蓝花纹,原为医者而救济世人的明净的手,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染上了血腥。

    浅光流转,精细端详,她借着那些漏过指缝的光端详着那些藉由白岩堆砌的美丽容颜,那些被拼接出来的浅淡暗纹终究被拼贴出繁复的盛花,一如涟漪。她不屑却也失神于此,无数细碎的记忆环绕着意识沉浮,或是归位,或是游离。

    就在这样的间隙里,她突然无可抑制地生出一个决心,无可阻拦地,想要回到过去的那个地方去。像是听闻虚空中隐现的召离,无论熟悉与否的景物在此刻都变得陌生而狰狞。

    像是突然生就的念头——离开这里,这里不应当是你的归宿之地。

    她知道自己可以等待,可以行尸走肉一般于此消磨一生,可以在千重华服之下身居高位万人崇敬。但她从未这样坚决地想要离开这里,去到梦境中那个曾让她惶恐也曾让她不安的地方。

    那片被称作幻森的森林。

    像是疲惫的游子想要归家的心情,却是那样迫切地想要去往一个从未涉足的陌生之地。

    目光终究不再流连于塑像的华贵疏离,她转身,提起裙裾,离开浮冰涉足水域,返回到主殿之西,曾是拥有最高地位的族人才得已涉足的聚落,若说留恋,在偌大的伊瑟婓也只有那样小小的一间空屋还带着些许故人的痕迹。

    仍旧是拐过那一道小小的短廊,门扉上雕镂的花儿新妍素净,操纵细小的水流在不出现损坏的情况下将门打开,微凉的风从窗口呼啸而来,白色窗帘高高扬起,如若轻纱裙裾。

    恍惚间似乎那拥有着蓝白色长卷发的少女还站在窗前玩弄着盆栽新生的细小藤蔓,眉目唇边皆衔着一丝青稚而不失俏皮的笑意。

    什么时候才能开花呢,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呢。

    风息止时,藤蔓早已攀附满了窗棂和墙壁,泛着柔嫩鲜艳的新绿色,开满了浅蓝白色的细碎花朵,一如她的发色,点点猩红凝聚其中,正如那日残血横流。

    那颗心,似乎也随之痉挛剧痛。

    芷洛娜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特安希的床前,无言地蜷缩着。因风息流过而略显冰凉的羽被上,未染尘埃分毫。

    她微微撑起身体,环顾整个房间。

    被精细打扫过的痕迹,壁炉里清理过已经燃尽的灰烬,盆栽被细心照料着捱到了花期,每一日每一日,都有人来到这里重复着这样的事情。

    可是没用了,这间屋子终究会迎来新的主人,无论怎样尽力地维护着她们无忧时的痕迹,终不免成为过去。

    思及此,她不由重重地躺了下去,任凭眼中湿意流转声息。

    半是因为伤心,半是因为疼痛。

    她伸手在特安希的枕下摸索,终是摸出了一只不过巴掌大小的柏木盒,没有挂锁。打开来,只静静躺着一条由晶石粒串成的手串,晶石颗粒饱满瑕疵罕有,泛着暗沉的金色和水的盈蓝。

    水与空间的双重属性吗……的确罕有,尽管做工粗糙着,却仍看得出是特安希的心爱之物,从不曾拿出来给别人看过。

    芷洛娜无声地将它攥在手心里,闭上了眼睛。天光从窗口洒进,轻吻着她的长睫和发髻。

    要加油哦,姐姐。

    风息带去了细语。

    终有一日你会带着你应得的东西飞离这里,去向万里之外的归宿之地。

    待她醒来时,日头依然偏西,窗外异常地喧闹着,不少家族已经纷纷启程远离,影化频繁动乱的如今,没有任何家族会仅为一个典礼在此停留过久。摆渡人们远远地站在水域边际,注视着各色魔光拉出耀眼的尾迹,消失到另一边积满了白雪的水岸去。

    她站起来走到窗前,轻轻地将那藤蔓延伸而出的每一支花朵折去,只是几分钟时间过去,一个精致的蓝白色花球就已经在手中成型,略作思索之后,将那串手串作为束带绑住花梗。

    她带着那只亲手制成的花球,来到罕有人际的北部水域,流水明净,晚霞映出一片炽热的澄明。

    她蹲下身,将那只花球轻轻放入水里,望着它在魔力掀起的微波中,载浮载沉,慢慢远去。

    像是过去的回忆,也一并被随之带走一般,她愣愣地注视着渺远的水域,没有察觉到水下,数支骤绽的箭矢以几不可见的速度远远刺去。直至须臾永恒都成为过去,昏暗天色之下,苍白的冰舟由远及近,缓慢明晰。

    芷洛娜面带不可置信之色地缓慢站起,冰舟之上少年白袍曳地,边角些微徽饰流连缠绕。

    她不止一次见过他,在温室向外瞥见的最后一次别离,在父亲的主殿之外夜色湖域之下泛舟的痕迹,再往前每一次每一次的逃离,所乘的冰舟都是从他那里抢去。

    尽管看不出面具之下何等相貌身形,可那种气息和感觉,却一次次铭刻在了脑海里。

    望着面前这个与特安希在面貌和灵魂上都似是而非的少女,摆渡少年无声将手掌摊开,十余粒蓝金交错的晶石粒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隐带水迹。

    “……我就猜到会是你。”他的声音带着些许难以言明的嘶哑和沉抑。

    那就是他们一直以来未曾对任何人言明的联系。

    “想要离开么?我可以帮到你。”他似乎毫不在意芷洛娜的反应,只是浅淡吐息,像是带着莫大诱惑力一般,有着某个无以言明的意志让她向着少年伸出手去,踏上冰舟的边际。

    “你不该恨我吗?”芷洛娜低声言语,“为什么要帮我呢?”

    “……”少年对此停滞些许,“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对于你。”

    即使她已经不在,我仍要实现。

    冰舟并没有带着她直接离开浮冰阵,而是带着她向东疾行,在主殿以东稍微偏南的地方,有着一处稍有地位的族人们聚居的族居。此间族宴散场晚行,已然少有人迹在此游离,少年用冰针挑了她几滴血液让她在这里和某人作别些许,他会回来,然后带她离开。

    他的话语飘忽着且没什么依凭,但芷洛娜仍旧是选择了相信,或许在如今,她自认已经没什么东西再好失去。

    芷洛娜敛去身上累赘而华丽的礼服长裙,转了个身向着族居内仍有言语人声的地方行去。

    她不明白少年所指作别,但仍旧还是前行。

    还有人语传来的地方是聚落内部的训练场,几个年龄与她年龄相仿的孩子正在那里玩笑般地将水流凝聚成各种各样的形状,至多也就是四阶的水平。在新生的水之王看来这样的能力完全不足以拿至人前,可他们的笑脸却又是那样真实地存在着的,霞光远从天际飘渺而来,为他们的面容沾染了些许灼热的痕迹。

    芷洛娜久久地注视着那里,她只认得出一个孩子——有着苍蓝色的眼眸和浅褐色的发丝,唇上还带着些许没有完全褪尽的青紫色痕迹。

    “惊讶么?威廉已经被安排到了这里,教习长老很看好他的天赋。”另一个略显轻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芷洛娜讶然之下回头,映入眼眸的是被霞光镀上些许火色的淡金发丝。

    “你怎么在这里?”

    “我本来就住在这里啊,”狄斯?拉菲格很是神态自若地说,“毕竟我的曾祖只是家族的长老席末席,若不是我还有天赋些许,只怕留在这里都是难题吧。”

    芷洛娜不再做声,像是专心地看着他们奔跑欢笑。直到像是经过长久思量的停顿之后,方才轻轻问及。

    “那天的族选,我与特安希面对的,为什么不是你?”

    “支持族长的长老们早就为你们布下了局,”狄斯远望着地平线附近沉寂下去的光芒轻声回答,“在得到族长的允许后不惜对我动用了昙花的花毒——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族选早就已经过去。我曾祖告诉我,所谓族选,一开始就只是为你们两个准备的,无论最后能否当上族长,类似于你这样的存在,终归会带给家族兴盛,无论是哪个派系的长老,都会支持你们对局。”

    芷洛娜轻轻摇晃了一下,勉强道。

    “整个家族?”

    “不要那么稀奇,我对你们的体制并无太多了解,但是总归知道十二世家中每个家族都有类似的存在,之间存在着奇的依凭,一方死去,另一方承接其力量,终究成就为人类无以攀登的高度,换言之这样一共二十四个人,大都会承接此类家族的设计。”狄斯用有些微的目光扫了她一眼,“你也只是那十二分之一而已。”

    芷洛娜僵硬地点了点头,她虽不知晓别的家族是怎样的境况,但也知道昔年效忠德兰麾下的王族共有十二名,十二世家也是以此建立。眸光流转,她望向似乎也有些欲言又止模样的狄斯。

    “你也有什么想要问我的事情吧?”

    “少族长果然聪颖,”狄斯的笑意间略有怅然,“只是时至今日,也已经没什么意义了而已。”

    “但说无妨。”芷洛娜轻轻吐息。

    “简?拉菲格小姐,”狄斯缓慢地念出这个名字,“她的死因和元凶,想必是少族长你吧。”

    芷洛娜长久沉默,终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很容易猜到吗?”

    “也不算是,”狄斯摇头,“尽管我对控制一类的魔法知之不多,但总和特安希有过一小段时间共处,哪怕因为曾经立场对立而没有什么交流,总也看出来二小姐是个心善的女孩,单纯而心善的的女孩,杀人这样的事情,她做不来。”

    “……是吗。”

    她那样善良着,永远不舍得牺牲重要的人,所以那一日的短匕才会……

    面前似乎又是猩红满地,芷洛娜带着些许不忍闭上了眼睛。

    “但是……已经不重要了。”狄斯垂下头来低语,“所有的过错和罪责,都会交由逝者背负,只有生者才能洁净自如地生活下去。”

    “什么意思?”

    “威廉一直很想要感谢你。”狄斯的语气平平,“谢谢你杀死了特安希,为他的姐姐报了仇。”

    “……什么?!”

    “这是世家的一贯作风,逝者的面容终究会为之扭曲。”

    因而《王缄》中有了“谎言”。

    “逝者会将所有的罪名承揽下来,因为只有他们不会辩驳,无法侵犯世家的威严。”

    生者活在过去的谎言中试图认清现在,并编织着同样的未来。

    所谓世家——荣光和高傲背后隐藏着的,就是强权和谎言这样肮脏的东西。

    也许它真的有过很美好的初衷——为了守护这个世界和重要的人,那位第二任至尊楠焱炽据说努力一生也并未做到的事情,原本应该这样传承下去的事情,终究因为强权和利益的诱惑发生了畸变。

    “——不是吗?”

    芷洛娜掩着嘴唇弯下身去,原本洁白晶莹的建筑群落似乎从未这样可鄙可憎过。

    “但是,你的话,终究是有办法的吧。”狄斯淡淡地笑着,望着芷洛娜骤然绽放的愕然,“即使无法记得作为正常的人类曾经发生的事情,可每一次每一次的转生再临,你都会经历一遍这样的事情,虽然停滞着永恒,却也在流逝着前进。”

    半身——因此存在。

    “所以……总有一天你会有那样的办法,改变这样残忍的方式,改变这样被阴影笼罩的世家,尽管沉浮存在,每一次每一次却都是准确无误地回到这个地方,没有人会比你更了解它。所以……” ⑧±(.*)⑧±阁⑧±,o

    逃吧,去那个不能再束缚你的地方。

    去那个能够寻得转机来改变过去的地方。

    沿袭万年,那里仍有你所要效忠的君王。

    王族——为此而生。

    我们所不可见的你的归来,在数千年后绽放出的盛大光华,世人也唯有仰望。

    尖锐的啸鸣骤然划破了伊瑟婓上空万年的寂静,无数道盈蓝色光芒冲天而起,带着令人心悸的气息。苍白冰舟破水而来,一切都维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

    今夜,你将逃离。